兽爷丨我从山顶滚落
今年有两个读者的留言，让我凝滞了一会。
一则留言在年初。有位读者在我四年前写的新年推送里说：
2018年的你们，都变好了吗。
这个留言让我想起了二十年前我上大学时，在图书馆看到一本书，封面上赫然是梁漱溟的父亲问他的一个问题，世界会变好吗。我马上把书放回书架，当时想，这不是废话吗。
另一则留言，是在今年四月底的一个傍晚。一位读者在我2022年新年推送里说：
四个月过去了，这个世界没有变得更好。
我没法回他。那天下午，我们小区因一个阳性病例封了大门，喜提七天居家隔离。解封是在五一的下午。邻居们在群里直播物业拆围挡。有人说自由真好：
连路上呼啸而过的车辆，都不觉得是噪音了。
那只是一个奇幻年份的开始。6月14日凌晨1点29分，我被电话叫醒。对方报出你的身份证号，告诉你是时空伴随者，要你原地不动。迷迷糊糊的我，又凝滞了。
被送去集中隔离点的时候，我看着女儿穿着大了好几号的大白服，戴着面罩，很笨拙地走路，软肋咯噔咯噔直响。
有朋友说他的2021年度总结：
1月:做核酸；2月:做核酸；3月:做核酸......10月:做核酸；11月:做核酸。
12月:阳了。
12月初，我们一家也阳了。后来很快杨康，包括我71岁的父亲——糖尿病、高血压和胃癌患者。很幸运，他无症状。
算下来，我今年做了100多次核酸，集中隔离过1次、居家隔离3次。如果算上整个5月份自愿居家，累计被隔离了两个多月。
我属于核酸做的少的。有朋友今年一月份在西安，三四五月份在上海，六月份在西安，十二月份在成都。累计被隔离超过了120天：：
做了290多次核酸。
他今年出差跑了18个省市自治区特别行政区。除了隔离期间，他发现了这么多城市里，做核酸最认真的城市，是香港。
咽拭子货真价实，鼻拭子是真捅进去呀。
1
有人说，2022年的年度汉字应该颁给：
酸。
像去年年底一样，我前几天又发起了一个征集。想听大家说说马上要过去的2022年，说一件自己印象最深的事。
结果我收到了2200条留言，花了两天时间才看完。消化完这些留言，我发现自己不矫情了。大时代里，谁不是在负重前行。
被隔离时间最长的一个读者，在石河子，8月7号到12月7号，他被隔离了：
120天。
非必要不出门，非必要不出区，非必要不出市，非必要不返乡。往日最平常的事，今年和登天一样难。
最曲折的一个读者，是2021年年初被一家国企派到塞尔维亚做一个大项目的工程师。一个200多亿的大项目，也算是人生里可以吹很久的成就了。但和传说中的海外项目一样，一地鸡毛。
2021年11月，他准备回国。回国前他要隔离30天，并眼瞅着买的航班被熔断，再买，再熔断。
一个月后，他终于登上回国的飞机。在伊朗机场转机时，他还是要做核酸和抗体检测。飞机上有阳的话，要全部乘客一起就地隔离。
他的同事就在伊朗机场等了好多天，才搭上回国的航班。但他很幸运，在伊朗机场等了十几个小时，就回来了。落地广州，先是被拉到东莞集中隔离了15天，接着又被送去中转城市上海，隔离了7+7。
从上海出来，公司要求他回北京。但他没有健康宝，一直买不了去北京的票。只能回苏州的家里，呆够28天的居家健康监测。就在这28天里：
他被公司裁掉了。
他在苏州几乎隔离到6月，才能正常出门找工作。今年工程项目不好做，终于有个农业的岗位给他发了offer，他提着桶就去了。
在塞尔维亚一年时间，他奇迹般地没有被感染。但今年12月，他全家都阳了。
在2022年倒数第二天，他的父亲确诊肺癌。
2
有几个读者说，2022年是一生中哭得最多的一年。
一位中学老师说，今年他无数次被封在学校，经常十天半月不能洗澡，不能回去照顾年迈的老人。
在国外读书的孩子，今年9月底也感染了新冠，嗓子疼得说不了话。那些天他闲下来时一个人躲在厕所里哭，还不敢出声，怕别人知道了：
孩子回国后会因为阳了，受到歧视。
有读者说，自己父亲前几天发烧了。在家扛了几天，就自己开车了医院。第二天晚上，父亲就没了。
医生为了照顾他的情绪，不停地给停止呼吸的父亲抢救。一直等到他到医院，摸了摸父亲。
另一位在苏州工作的读者，一天时间内，她的爷爷和外公都走了。
今年十一月，她回了西安，给爷爷洗了脚。她也想给外公洗脚，但现在再也没有机会了。她妈妈五十岁。前天发了一条朋友圈：
我从今天开始，没有爸爸了。
2022年，还有不少读者失业了。
失业的有大批地产人。有读者在2021年12月28日被宇宙房企裁员，然后失业到2022年的今天。还有的夫妻都是地产人，双双被裁，整个2022年都在找工作。
昨天看一家智库发布的报告，相比2019年，三年来地产开发从业人员减少了40万，地产开发上下游产业减少了600万个工作岗位。
一个读者说，今年八月在失业的空窗期，毕业后第一份工作的老板微信上找他，借钱短期周转。数目不多，三千。
隔了十来分钟，他收到前同事的消息，说：
老大找你借钱了吗。他找我借两千周转，我借吗？
一位在今年5月份被裁的大厂员工，过去7个月一直在面试。字节、小红书、新氧、快手、链家、滴滴……
这大半年，除了每月一两个面试，每月一两次失望，剩下的时间，不是在给自己加油打气，就是给新婚妻子打气。
有一次面试，因为那家公司要求正装面试，他穿上了几年不见得穿一次的西装和衬衫。走出望京那个写字楼，他心想这个岗位应该八九不离十可以拿下了。可还没进地铁，HR就发来消息说：
你太贵了，抱歉。
在2022年的倒数第三天，他终于收到一家小型互联网公司的offer。
虽然降薪一半，他满心欢喜地接了。
毛姆曾经说过，一个人能观察落叶，鲜花，从细微处欣赏一切，生活就不能把他怎么样。
3
2022年的日子，就像一块石头，从山顶一路滚到底。
没有西西弗的悲壮，也不是巴菲特的滚雪球红利，就是毫无目的、不受控制地滚落。到年尾，总算有了一点落地的感觉。
圣诞节那天，我带着全家去久违的国贸晃荡。第一次看到了2022年的人山人海。下午14点钟，我们在费大厨辣椒炒肉还排了二十分钟的队。
商场里，人们的脸上多疲惫沉重。据说环球影城的游客也出现了久违的排队。这一年都过得不易，都放松一下吧。
晚上，我看了电影《阿凡达2》。还是好莱坞式的电影，但结尾有句台词：
家人是我们的软肋，也是我们的盔甲。
心底的一块突然被触动了。
人在年轻的时候，总觉得到处都是人，时刻被推着往前走，每天都有做不完的事。真正经历了人和事之后，才能明白很多都是空的。一家人在一起，平平安安。日日年年，才是踏实。
电影院里，咳声一片。滚落了一年后，我们最终在羊圈中落地、相逢。
看到冯小刚今天发了一条朋友圈，说自己这一年很焦虑很迷茫很丧。他相信有一天会在银幕上再见2022：
这三年不值得记录吗?
2022年的最后一天，读者刘硕硕给我留言，说此时有点像上钟的人等待着翻牌，想拒绝又无力拒绝，充满期待但不属于自己的期待。
有读者在后台问，谁能把2022年消除掉？现在我想和他说，这不就消除掉了吗。翻翻前两年的新年愿望，恍如隔世，那时虽然悲观，但仍然期盼自己更好、希望人生笔直；现在受够了滚落的失重，惟愿落地为安。
1997年1月3日，王小波在光明日报写了篇文章《写给新的一年》。他最后写道：
但愿在新的一年里，我们能远离一切古怪的事，大家都能做个健全的人。我实在想不出有什么话比这句话更吉利。
繁星点点。我们能安心了此一生，就是最大的福祉。其他的，都是侥幸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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